1916年,我的父親出生在嘉義市,一個富有但不是常態的家庭。我的祖父個子矮小,是個蓋廟宇、戲院的建商builder。我父親告訴我,那個專演歌仔戲─那個時候叫做大戲─的國民戲院,有為他們家人保留的座位。我的祖母身材高大,是遊走在台南市、嘉義市兩地的走單幫販賣珠寶的女士。她有七個女兒,最後嫁給我的祖父,在高齡時生下了唯一的寶貝兒子。我們後來在台南市待了十年,祖母早年對我父親的影響可能是個淵源。

從父親不時稱讚母親字正腔圓的日本口音,我知道他不像母親念日本人專屬的小學校,而是一般人可以去念的公學校,這是他引以為憾的事情之一。他畢業於嘉義高中,是吳老闆,賴本來等人的學長。他是那時嘉中的網球校隊,據說曾經打敗稱霸一時的嘉農。沒有考上醫學院預科,也跑到日本鬼混(補習再考)幾年。我曾經問他為什麼沒有被日本人抓去當兵?他說堂堂義勇消防隊大隊長是不用去當兵的。我沒有再追問這個隊長的名號是怎麼得來的。我那時都懷疑他可能沒念過書,不過我在翻箱倒櫃時找到了他的高中學生照,雖然不怎麼像,不過大舅舅(也是嘉中畢業)也尊稱他“先輩”,所以我那時幼小的心靈也就承認了他的學歷。台灣光復後,他到台北,進了延平大學(謝謝Hank的超凡記憶),讀經濟系,他總三不五時的拿出那本原文書朗讀幾段讓我們瞧一瞧。後來因為二二八事變,學校被封了,他回家,忙著娶親,從此就與書本絕緣了。他三十歲結婚,母親小他十歲。

我六歲以前對我的父親只有間接朦朧的印象;我知道他經常不在家,我知道他給我買了一架大的模型飛機,還有大頭黑皮鞋。這些屬於富裕的家庭的記憶。在六歲時家境有一個很大的變化,對我直接的衝擊就是母親把我從幼稚園領回家,告訴我:「我們沒有錢付學費和牛奶點心費。」她告訴我,她要在家裡自己教導我。父親開的紙廠倒閉了,家裡成了赤貧,從此母親為了生活費和我們的讀書費用成天的張羅與發愁。

父親也是非常努力的打拼來撫養一家人,不過他的經歷,我看來只有老蔣抗日時所謂的“轉進”可以比擬。他開始以作山產起家(當然是祖父的老本),交付日本軍方掃把等等軍需品,也賣給紙廠纖維原料。紙廠欠錢不還,所以他拿紙張抵帳,開起紙行,後來乾脆自己在台中大肚蓋個自己的紙廠,開始動工時就周轉不靈,倒閉了。後來在一家紙行當外務員,我們搬到台南後,他找人做染紙加工,到全省各處賣香燭紅紙和日曆紙。我記得八七水災,很多紙廠淹水,他專收浸了水的紙,我們把黏在一起的紙一張張分開,再送去染成有顏色的包裝紙或鞭炮紙(辛苦血汗錢)。

我的父親自許是個讀書人,所以他賣了東西後不好意思跟人家收帳,經常到人家店裡東扯西扯老半天,等人家自動把支票開給他。等我上了初中,平常台南市裡的顧客,他要我送貨收帳,暑假時還要陪他全省走透透。我最北到蘇澳,最南到恆春,只有花東沒有去過。

他賣紙給鞭炮工廠,人家欠錢不還,所以他在湖口也弄了一家小鞭炮工廠,那時我已經進了交大。後來有另一家鞭炮廠炸得血肉橫飛,夷成平地,他才死了心。

中東六日戰爭後第一次石油危機,萬物飛漲,母親很高興的告訴我:「家裡陳年堆積的爛紙都被搶光了,連被白蟻從上吃到下的都有人要。」父親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賣了,所以退休了,我們也搬回嘉義,住在二姨的公園後面的連棟洋房,當二姨的房客。父親把一些錢在附近買了一小塊地,也不再奔波了。

論到父親的學歷、經歷、家境和才智,的確有很多的優點,再加上他的吃苦耐勞,照理說來,應該有很大的成就,到底是哪一根筋沒有鎖緊?這就是我最大的課題,我總是懷疑他在高中時害了一場病,害了類似過動兒注意力缺損過動症,虧損了他所具有的優勢。

父親已經去世了,我可以說他是個很愛我的母親,對這個家庭很盡力付出的父親,雖然我總是跟他的意見相左,但是我了解他的出發點也是出於愛。當安養院裡的人一個個的來和他告別時,我才知道他還是滿有人緣的。

** 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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