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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早上在池上鄉農會花園裡,坤賜特別向大家介紹了一棵流蘇樹.可惜的是,我們晚去了一個星期,在樹梢上,只見到那唯一尚存的一絲絲流蘇花,還在做今年最後的展顏.每年的流蘇花開時期,我都會到台大校園,看一看她的嬌容.惟她的花期甚短,稍一閃失,可能就錯過了,得再等一年.台大校園裡有幾棵源頭母樹,樹幹上還標示了牌子,其他流蘇樹都是由這幾棵母樹擷取插枝而來,甚且聽說後來台灣許多其他地方的流蘇,也是由他們開枝散葉出去的.

流蘇這個名詞,頗有幾分夢幻的感覺,如果您曾讀過名作家張愛玲的小說,當不會對這名字陌生,因為張愛玲小說之一"傾城之戀"的女主角,就名為"白流蘇".

閱讀張愛玲的小說,是在花蓮中學高二時期,由於那時的英文老師王禎和的推薦,而初入她的小說世界.王老師在青年時期,因寫給張愛玲的一封信,而被張愛玲驚為知音.張愛玲還曾特地由香港,不辭舟車勞頓地,輾轉遠赴花蓮,去探視當時年輕的王禎和.由於王老師在英文課堂外的指引,高中時期,我們很多同學都訂閱了當時的文學季刊,現在看來,當年的行為,雖然多少難脫附庸風雅之嫌,但這樣的閱讀,畢竟還是在我們的生命歷程裡,留下了一些影響.

王老師畢業於台大外文系,教課時非常認真,因為他體質易汗,上課時總在講臺上熱切地或口頭解說,或粉筆書寫,每堂課下來,輒見他汗流夾背,衣衫盡濕.他的課後作業也不同於當時其他英文老師,常要求我們要英文作文,或造句,作業批改回來,更看得出王老師的用心教學.

王老師雖為外文系科班出身,他真正的興趣早期卻是在中文寫作,他用他獨特的文體,寫了很多反映人間辛酸,苦澀,無奈而又詼諧的社會底層故事.他的作品有:"嫁妝一牛車","玫瑰玫瑰我愛你","來春姨悲秋","人生歌王","香格里拉","美人圖"...等等.他的文體有些獨特,文字的應用,有時會令讀者覺得不像一般慣常用法的順暢,但是卻自有其風格.他且說過,文章中的每一個字句,他都是字斟句酌,反覆推敲後,才刻意地那樣放置,以呈現他想要表達的意念.後來他離開教職,轉往台灣電視公司,仍從事與文字及藝術有關的工作.他的小說:"嫁妝一牛車","玫瑰玫瑰我愛你","美人圖"等,先後曾被拍攝為電影.

在"嫁妝一牛車"中,敘述的是一個既聾又貧的苦命人的故事(如附檔).王老師開宗明義地引述了一段句子:"生命裡總也有甚至修伯特 都會無言以對底時候",後來也間或在其他人的文章裡,看到同樣的引用.在年輕時,對生命的經驗有限,不完全能體會故事中表達的無奈與苦楚,只能努力地想像.等年歲日長,見聞增廣後,才終於對那樣的際遇,多了一些領悟與同情.

而"玫瑰玫瑰我愛你"小說故事的背景,正巧發生於我們就讀花蓮中學時期.那幾年,美國在越戰中輪到休假的官兵,本來只能在基隆,高雄靠岸,享受一下放浪形骸的假期春夢.後來靠岸地點增加了花蓮港,原在西部地區掏金的吧女與業者,聞風而至,大量轉換舞台到純樸的花蓮.花蓮中學正處在由花蓮港碼頭到市區的交通要道旁,每當美軍軍艦到港後,只見一輛輛計程車中,坐著美國大兵和吧女,勾肩搭背,呼嘯而過.漆著MP兩字的美軍憲兵巡邏車,也在路上斷續出現.看得中學時期的青春少年,一個個血脈噴張,相視時難免流露出曖昧邪惡的笑容.

王老師英年早逝(1940~1990),五十歲時因鼻咽癌而辭世.

由流蘇,而張愛玲,而王禎和老師,而花蓮中學,在結束花東之旅後,一幅幅陳年的畫面,由記憶中魚貫而出,令我緬懷難忘.特贅述如上,就當做我對花東旅遊的一段補充背景說明罷.

(流蘇的介紹,網上資料甚多,中研院的說明如下:)
http://digiarch.sinica.edu.tw/content/subject/resource_content.jsp?id=1361

家麒 2012.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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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粧一牛車 王禎和
There are moments in our life when even Schubert has nothing to say to us----
Henry James”The Portrait of Lady”
------生命裏總也有甚至修伯特都會無聲以對底時候------

村上底人都在背後譏笑著萬發(1);當他底面也是一樣,就不畏他惱忿,也或許就因他底耳朵的失聰吧!

萬發並沒有聾得完全:刀銳的、有腐蝕性的一語半言仍還能夠穿進他堅防固禦的耳膜裏去。這實在是件遺憾得非常底事。

定到料理店呷頓嶄底(2),每次萬發拉了牛車回來。今日他總算是個有牛有車底啦!用自己底牛車趕運趟別人底貨件,三十塊錢的樣子。生意算過得去。同以前比量起,他現在過著舒鬆得相當的日子哩!盡賺來,盡花去,家裏再不需要他供米給油,一點也沒有這個必須。詎料出獄後他反倒閒適起來,想都想不到底。有錢便當歸鴨去,一生莫曾口福得這等!村上無人不笑底,譏他入骨了。實實在在沒有辦法一個字都不聽進去。雙耳果然慷慨給全聵了,萬發也或許會比較的心安理得,尤其現在手裏拎著那姓簡底敬慰他底酒。

坐定下來,料理店的頭家(3)火忙趨近他,禮多招呼著,一句話都貼不到他底耳膜上,看無聲電影的樣子,只覩頭家焦乾的兩片唇反覆著開關底活動,一會促急得同餓狗啃咬剛搶來的骨頭,一會又慢徐得似在打睡欠,不識呱啦個什麼?!看來頂滑稽。萬發幾微地哂樂起來,算找到了一個可以讓他眱笑底人。這是難得非常。嘴吧近上萬發底耳,要密告著什麼什麼的樣子,店主人將適才底話複了一遍,使用力壯得至極的嗓音,聽著頗不類他這駭瘦底人底。

「炒盤露螺肉(4)!一碗意麵。」萬發看看頭家亮禿底頭。

「來酒吧?有貯了十年的紅露。」

將姓簡底贈賄他底啤酒墩在桌上,萬發底頭上了發條的樣子窮搖不已著,極像個聾子在拒絕什麼的時候底形容了。

兩張桌子隔遠的地方,有四、五個村人在那裏打桌圍(5),么天喝地地猜著拳。其中一個人斜視萬發。不知他張口說了什麼,其餘底人立時不叫拳了,軍訓動作那樣子齊一地掉頭注目禮著萬發,臉上神采都鄙夷得很過底,便沒有那一味軍訓嚴穆。又有一個開口說話,講畢大笑得整個人要折成兩段。染患了怪異底傳染病一般,其他底人跟著也哄笑得脫了人形。一位看起來很像頭比他鼓飽了氣底胸還大底,霍然手一伸警示大家聲小點,眼睛緊張地瞟到萬發這邊來。首先眱眼萬發底直腰上來,一隻手撾自己底耳,誇張地歪嘴巴,歪得邪而狠。

「是個臭耳郎(6)咧!不怕他。他要能聽見,也許就不會有這種事啦!」

一個字一響銅鑼,轟進萬發森森門禁底耳裏去,餘音裊長得何等哪!剛出獄那幾天裏,他會爾然紅通整臉,遇著有人指笑他。現在他底臉赭都不赭一會底,對這些人的狎笑,很受之無愧的模樣。

這些是非他底,將頭各就各位了後,仍復窮凶惡極地飲喝起來。

桌上這瓶姓簡底敬送他底酒給撬開了蓋,滿斟一杯,剛要啜飲的當口,萬發胸口突然緊迫得要嘔。幾乎都有這種感覺,每一次他飲啜姓簡底酒。

事情落到這個樣子,都是姓簡底一手作祟成底。

也或許前世倒人家太多底帳,懂事以來,萬發就一直地給錢困住;娶阿好後,日子過得尤其沒見到好處來。阿爹死後,分了三四分園地,什麼菜什麼草他們都種過了,什麼菜什麼草都不肯長出土來。一年栽植肺炎草,很順風底,一日莖高一日,瞧著要挖一筆了。那年爆發了一次狂瀾得非常的雨水,園地給冲走。肺炎草水葬到那裏去,也不知識底。不久便忙著逃空襲。就在此時他患上耳病。洗身底時候耳朵進了污水,據他自己說。空襲中覓尋不到大夫,他也不以為有關緊要。後來痛得實在不堪,方去找一位醫生幫忙,那大夫學婦科底,便運用醫婦女那地方底方法大醫特醫起他的耳,算技術有一點底,只把他治得八分聾而已。每回找到職位,不久就讓人辭退去。大家嫌他重聽得太厲害,同他講話得要吵架似地吼。後來便來到這村莊鄰公墓的所在落戶居下,白天裏替人拉牛車,和牛車主平分一點稀粥的酬金,生活可以勉強過得去。只是這個老婆阿好好賭,輸負多底時候就變賣女兒。三個女孩早已全部傾銷盡了;只兩個男底沒發售,也或許準備留他們作種蕃息吧!他們的生活越過越回到原始,也是難怪底。

往墳場的小路的右手邊立著底這間他們底草寮,彷彿站在寒極了的空氣裏的老人家,縮矮得多麼!也並非獨門戶,隔遠一丈些的地方還有一間茅房歪在那裏。那茅房住著的一家人,心担不起晚間墳場特有底異駭,一年前就遷地為良到村裏人氣滃榮的地帶去。就這樣那房子寂空得異樣極了,彷彿是鬼們歇腳底處所。

現在僅就剩下萬發他們在這四荒裏與鬼們為伍了。怪不得注意到有人東西搬進那空騰著底寮,阿好竟興狂得那麼地搶著報給萬發這重要性得一等底新聞。

「有人住進去了!有伴了!莫再怕三更半暝(7)鬼來鬧啦!」

這訊息不能心動萬發底。一分毫都辦不到底。半生來在無聲底天地間慣習了──少一個人,多一位伴,都無所謂。

拖下張披在竿上風乾了底汗衫,罩起裸赤底上身。也只這麼一件汗衫。晚間脫下洗。隔天中午就水乾得差不多可以穿出門。本有兩件替換。新近老大上城裏打工去,多帶了他底一件,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死人,做爹底只得委屈了!也不去探訪乍到底鄰居,他便戴了斗笠趕牛車去。阿好追到門口,插在腰上底雙手,算術裏底小括弧,括在弧內底只是竿瘦底I字,就沒有加快心跳底曲折數字。

「做人厝邊(8)不去看看人家去。也許人家正缺個手腳佈置呢!」阿好底嘴裂到耳根邊來啦!

裝著聽不見,萬發大步伐走遠去。

比及黃昏的時候,萬發便回來。坐在門首的地上吸著很多粗辣底煙,他仍復沒有過去訪看新街坊的意思,雖只有這麼兩步腳底路程。阿好底口氣忽然變得很抱怨起來,談起剛來的厝邊隔壁時。

「幹──沒家沒眷,羅漢腳(9)一個。鹿港仔,說話咿咿哦哦,簡直在講俄羅!伊娘的,我還以為會有個女人伴來!」

他不語地吞吐著煙。認定他沒聽到適才精確底報告,身體磕近他,阿好準備再做一番呈報底工作。

「莫再嚕囌啦!我又不是聾子,聽不見。」

「呵!還不是聾子呢?」阿好又把嘴裂到耳朵邊,彷彿一口就可以把萬發活圇吞下肚底樣子。「烏鴉笑豬黑,哼!」

以後的幾星期裏,萬發仍復靡有訪問那鹿港人底意念。實在怕自己的耳病醜了生分人對自己底印象。不知識什麼原因,也不見這生分人過來混熟一下,例如到這邊借支鎚子,剛近移遷來,少不了釘釘錘錘底。晚間看他早早把門闔密死,是不是悚懼女鬼來黏纏他?雖然一面也莫識見過,萬發對這鹿港仔倒有達至入門階段那一類底稔熟。差不多天天阿好都有著關於這鹿港仔底情報供他研判。那新鄰居,三十五、六歲──比他輕少十稔的樣子,單姓簡,成衣販子,行商到村裏租用這墓埔邊空寮,不知究看透出了什麼善益來?漸漸地,萬發竟自分和姓簡底已朋友得非常了,雖然仍舊一面都未謀面過地。

「他吃飯呢?」他問的聲口滲有不少分量底關切。

「沒注意到這事,」阿好偏頭向姓簡底住著的草房眺過去。「也許自己煮。伊娘,又要做生意,又要煮吃,單身人一雙手,本領哪!」

終於他和姓簡晤面了,頗一見如故地。

他看到姓簡底趨前來,嘴巴一張一蓋地,像在嚼著東西,也或許是在說話著。姓簡底鶴躍到跟前,腳不必落地的樣子。嗯──狐臭得異常,掩鼻怕失禮,手又不住擓進肢窩深處,彷彿有癬租居他那裏,長年不付租,下手攆趕吧!實也忍無可忍。只聽他咿咿哦哦聲發著,大饅頭給塞住口裏,一個字也叫人耳猜不出。萬發把朴重底笑意很費力地在口角最當眼的地方高掛上,一久兩唇僵麻,合不攏的樣子啦!有時也回兩句話底,瞥見姓簡瘦臉上楞楞底形容,又所答非所問啦!幹──這耳朵,這耳朵!突然萬發對這位他耳熟能詳得多麼底鹿港人有了幾微底憎厭。

阿好走出來,向那衣販子招招手。衣販子移近他,接去她手中的針線。阿好轉近著萬發:

「這就是簡先生!他借針線來的。他說早應該過來和你話一番,只是生意忙不開,大黑早就得出門。」聲音高揚,向千百人講演一般。

旋過去向簡底道了一些話,很聲輕地,她手指到自己底耳朵,頻頻搖著頭,很誇張地。說明他底耳朵失聰吧!必然是這般底!姓簡底臉上彰亮著像發現了什麼轟天驚地的情事時底神色;眼光又瞟過來審視,有如萬發臉上少了樣器官。要在過去,這一時刻──身份給釐定底當口,最是惎恨得牙顫骨慄,現在倒又很習常。

「你生意好吧!」找出了一句話來。

「算可以過啦!」阿好將姓簡底話轉誦給萬發,依字不依聲。「簡先生問你做什麼事?」

「哦!」捧上手,萬發投給衣販子一味笑,自嘲底那類。「替人拉牛車。」

「好吧?!」觸到電的樣子,姓簡底身子猛驚一抽,手捷迅地探入肢窩裏,毛髮給刮爪得響沙沙,癢入骨裏去吧!嘴牽成斜線一槓。這簡單底兩個字,萬發到底聽審出來,頭一遭不用阿好這部擴音器。

「掙三頓稀飯喝喝罷了。自己要有一臺牛車,倒可以賺得實在一點。」阿好說姓簡底在問一部牛車多少錢?「頂臺舊的,大概三、四千元的樣子。什麼?去頂一臺?呵!那裏找錢款去?再說我快上五十了,怎麼也掙不來這樣多的錢。你沒聽過四十不積財,終生窮磨死。」

以後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有著這樣底團契,阿好坐在兩位男子底中間,擔當起萬發的助聽器來。姓簡底依舊腋味濃辣;手老伸入腋下扒癢,有癮一般。有時姓簡底單祇與阿好談閒天;她總問詢城中底華盛,聲音低低地,近於呢喃。在這情形下,萬發便陪著老五先睡去,未審他們倆談到什麼時更才散?

三不五時(10)地,阿好也造訪姓簡底寮,同他短談長說,也幫他縫補洗滌底,姓簡底自己說自小就爹娘見背了,半生都在外頭流,向沒人像阿好關心他到這等。常時地,他很堅執地要阿好攜家了去那些沾染油漬,賣出頗有問題的衣服。萬發再不必憂忡晚上脫下洗底汗衫第二日可否乾一個完全了!

後來萬發也常過去坐坐,為了答謝底吧?對姓簡底異味,萬發也已功夫練到嗅而無聞的化境。這實在很難得底。

姓簡底生意似乎欣發得很,老感到缺個手腳。後來他就把心中盤劃底說與阿好明白。聆了這樣動她心底打算,她喜不勝地轉家來報告:

「報給你一個好消息!」瞧到萬發躺睡在蓆上,她就手搭在他底肩上。「一個好訊息告知你!簡底生意忙不過來,要我們阿五幫他,兩百塊底月給(11),還管吃呢!伊娘!這模樣快意事,那裏去找?幹──你一個月掙的也不比這個多多少。你看怎麼樣?阿五,十一歲了,也該出去混混!」

一個月多上貳百元底進項,生活自會寬鬆一些底,有什麼不當的呢?「就央煩簡先生提攜我們這阿五吧!」地說了,萬發復又躺下來,一種悄悄底懽悰閃在嘴角邊。

阿好屈腿坐到蓆上。「領到阿五底月給,我打算抓幾隻小豬養。幹──自己種有蕃薯菜,可省儉多少飼料。伊娘,豬肉行情一直看好,不怕不賺。」

次日阿五便上工了,幫忙姓簡底鹿港人推運一車底衣貨到村裏擺地攤賣。平常時阿好到村裏走動得很稀,現在倒是常跟著他們去,也照料一點生意底。有時她還採一大束底姑婆葉帶著,兜售給宰豬鴨底。泰半是這樣,她一賣獲了錢,就和人君仕相輸贏著,不過很保密防諜底,萬發就不知曉。姓簡底倒瞭如指掌底行藏。阿好不避諱他。即使他向萬發舉發,亦是徒然。萬發怎麼樣也永遠不清楚他在咿哦著什麼!何況他自己也有一點喜歡這道藝能著。後來便常有人看見姓簡底和阿好一起去車馬砲,玩十副。
彷彿不過很久底以後,村上底人開始交口傳流這則笑話啦!說王哥柳哥映畫裏便看不到這般好笑透頂底。姓簡底衣販子和阿好凹凸上了啦!就有人遠視著他們倆在塋地附近,在人家養豬底地方底後邊,很不大好看起來。下雨時,滿天底水,滿地底泥濘,據說他們倆照舊泥裏倒,泥裏起得很精湛哩!有句俗話,鬪氣的不顧命,貪愛的不顧病。

「不講假的,阿好至少比那衣販仔多上十根指頭的歲數,都可以做他的娘啦!要有個人模樣倒也罷了。偏──哼!阿好豬八嫂一位,瘦得沒四兩重,嘴巴有屎哈坑(12)大,呵!胸坎(13)一塊洗衣板的,壓著不會嫌辛苦嗎?就不知那個鹿港憨中意她那一地處?」村裏頭底人都這等樣地狎論得紛紛。

等到萬發聽清楚了,一個多半月底工夫早溜了去。他雙耳底防禦工事做得也不簡單。消息攻進耳城來底當初,他惑慌得了不得,也難怪,以前就沒有機緣碰上這樣──這樣──底事!之後,心中有一種奇異的驚喜氾濫著,總謾嗟阿好醜得不便再醜底醜,垮陋了他一生底命;居然現在還有人與她暗暗偷偷地交好──而且是比她年少底,到底阿好還是醜得不簡單咧!復之後,微妙地恨憎著姓簡底來了,且也同時醒記上那股他得天獨厚底腋狐味(14):姓簡底太挫傷了他業已無力了底雄心啊!再之後,臉上騰閃殺氣來,拿賊見贓,捉姦成雙簡底你等著吧!復再之後,錯聽了吧!也或許根本沒有這樣底一宗情事!也許真是錯聽了;阿好和姓簡底一些忌嫌都不避,談笑自若,在他跟前。也或許他們作假著確不知道有流言如是,驟然間兩地隔斷,停有關係,更會引人心疑到必定首尾莫有乾淨底。心內山起山落得此等,萬發對簡姓鹿港人並無什麼火爆的抗議,乃至革命發起。僅是再不臻往簡底宿寮內雜閑天、雅天著。

鹿港人下半午近六點就收起生意,同老五在麵攤點叫吃底。轉家來,老五就在鹿港人底住所睡夜。晚間鹿港人習慣移蹲到萬發他們這兒舌卷入喉地咿咿哦哦開講,洋鬼子說話一般。借著耳聵的便當,萬發不與鹿港之談開,記怨著什麼底模樣,讓簡底也醒眼醒眼他不至於傻到什麼都不知道,----身上這汗衣,這粗布工人褲,又憶記他好處著自己底種種。有時還問短著他,畏懼他道句「過河拆橋」那類底斥責話。再未曾讓阿好和簡底單獨一處,強熬到簡底打道回寮,才入室睡去。手很壓重地橫在阿好胸上,不是要愛,設防著呢!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底吧!下午他都早早地歸來,總少拉一趟牛車底。也或許聽過潘金蓮底故事,學效武大少作買賣,多看住老婆!

每天夜裏他都這般戒嚴著,除去那一晚──月很亮圓底那一晚。

身邊袋著老五底兩百元月給,阿好一直沒去抓小豬仔養飼,忘記提過這件事樣地。深明她底忘性是很有意底,萬發也不去強迫她努力憶回有這麼樣這麼樣底事一宗。除扣午飯和香煙底掛欠,萬發往家裏帶底每月不過二百四十餘幾個零角子罷了。一個月三十天,早晚要吃頓可以底,不能說容易。水通通稀飯佐配蘿蔔乾── 一年吃到頭。因此阿好拿著老五底薪資擺下幾餐嶄底,他便怡顏悅色了好些晝夜,也不忙稽查錢給怎樣地支用。那一晚阿好準備下米飯,鯽魚湯,炒白筍。萬發一連虎食五大碗飯菜。瞧他狼吞得這般,阿好楞嚇得「哦──哦──哦」喉裏響怪聲,彷彿在打飽嗝。

「哦!」把小鍋內最後一匙底鯽魚湯倒入將空底湯碗裏,阿好肩一聳落。「現世哪!沒有吃過飯一樣啊你!哦!還要裝飯哇?哦──」

萬發吃得兩頰烘燒,像酒後底情形。真地飯飽能醉人底,不到七點半底時辰,他就暈醉欲睡得厲害。不能睡呀!簡底又過來啦!不能睡呵!簡底兩腿齊蹲著,彷彿在排洩底樣子。無聲地在一旁抽煙,萬發瞌睡屢屢起來,有幾次香煙脫掉下去,也無覺感出。

「睡去吧!怎麼乏成這形樣來!」阿好差不多要吮乳著他底耳,話講上兩遍。

驚睜開眼,姓簡底還沒有走!查審不出他有倦歸底意思,「你們聊吧!不必管我!」地講著,一面俯身下去拾起煙,早火熄了。點上煙,他徐徐噴著,煙霧裏有簡姓底衣販子和阿好語來言去,很投合得多麼底。

月很圓亮,像初一、十五底晚夕。沒有椅子,他們不是蹲著,便坐在石塊上,似在賞著中秋月。煙裏霧裏,阿好和簡姓底鹿港人比手兼畫腳,嘴開復嘴合,不知情道什麼說什麼來?彷若偷聽著一對鬼男女心毗鄰著心交談,用著另一天地底語法和詞彙,一個字也不懂,萬發走不進他們底世界!

一定又一次盹著了。

阿好站起來。「睡去吧!」仍復講兩次,沿著慣例吧!阿好套了一件龐寬得異常底洋裝,奶黃色底,亮在月影裏,變鼠灰底顏色。外國質料底,這是她去年上一次教堂聽高鼻子藍海色眼睛底講道理的斬獲;為什麼會去,她也不記得。毫無更改過,只將衣服下擺太長的地方翻捲一道縫線過去。胸口有似鎖底裝飾品當中懸起,串在一條白鐵鍊上;小腹底部位也有這樣底裝飾,彷彿是要把秘密得何等底那些要地封鎖起來!

「睡去吧!」阿好坐回石頭上,仍復和姓簡底話新話舊著,在門口底月亮地裏。

哈呵著睡欠,萬發回房睡歇去。他底寬容若是也或許與阿好洋裝上鎖鍊式底裝飾有著深不能臆測的關係吧!

他醒來底時候,外面底月更圓胖些,有若月在開顏地暢笑。伸手搜到草蓆底一方,盪空空,給百步蛇囓到底情形,萬發駭驚得冷汗忘記出地跳高起來,火急中踢翻一隻木箱子,響聲抖震心地,在這死寂底墳野裏。拍打著頭顱,萬發恨責自己做事不敏慧,一定他們聞著聲音了,還有什麼能做底?

果然他們聽見他掀翻東西。近靠門口處,一張蓆頭都脫落了底草蓆展鋪在地裏。沒有上拴,門大敞開著讓進月光來。坐在蓆上,阿好浮亮在月色裏底臉,水中淹泡久了底樣子,蒼白得可懼。也坐直上來,簡姓底鹿港人面著聲音來底方向,頭額上有很細粒底汗光在那兒閃灼。

萬發一句很刃利底「你們在做什麼?」地走近上來,手作打拳狀地。新兵聽到口令底樣子,阿好和姓簡底在二分之一秒內同時挺站起來,搶著應話,誰都不謙讓一點點底,小學生比賽背書,看誰默唸先完,哇啦哇啦,聽不真切一個字。鹿港人汗出得盛,背心濕貼著身肉,乳頭明顯出來,結成顆粒狀了。見到他全身這麼樣地總動員著,也或許於心忍不下吧,阿好搡他到屋角落去,不要他再多一嘴。高聲地,咬文嚼字地,阿好自己一個人單獨講,眼睛不時瞟向姓簡底,似乎說著:「我們只是這樣這樣------而已,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不能信賴她!二、三十年夫婦不底細她底脾性?一口大嘴裏容有兩根長舌頭,一根講乏了,另外還有一根替班。不知識什麼時間洋裝上底兩把鎖給撬掉了去,阿好滔聲地說著辯著,手牢抓著衣服當胸底所在,彷彿防它脫落的樣子。充耳不聞她!繼續唱唸得口裂到耳邊,阿好底字句開始不斯文了,很穢底,心必然急慌著。

「伊娘,你到底聽著了沒有?!講這半天。伊娘,你說話,怎一句不講?幹──難不成又患啞巴?!」

姓簡底插身過來,狐味激刺鼻,臉上有至極喜悅底容形,尋著生路一般。拍著阿好底肩,他指手到月亮盱眼不到底屋內角落。有人蜷睏在那裏的樣子。眼珠霍然光亮起來,阿好向簡底不知吩咐了什麼,就一步兩步向那暗角落踅去,兩手搖醒著眠在那裏底人,推搖得很力。

「阿五起來!起來!給你簡阿叔做個證!起來呀!伊娘,睡死到第十殿啦!」

「你這個人這樣禮數不知。簡底一番好心,莫謝他,還要跳人!(15)阿五晚夕起床放尿,見著墳地有黑影,嚇哭起來。」萬發再睡臥底時候,阿好便不已絮聒著,嘴不情願離開他底耳地,愛著他底耳很深的樣子。「簡底抱他過來。事情就這麼樣簡單,幹──你往那裏去想啦!阿五你可是問他清楚了,還凶臉著,不肯相信------」幾句話翻來覆去,語勢一回堅硬一回,彷彿火大地。

實在厭聽極了──真希望能夠聾得無一點瑕疵。「誰說不相信?」

「那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對簡底就不會不好意思?你這無囊的,也會吃醋,哼!」

一陣子黯寂。外面傳來一聲底怪響。有人半夜哭墳來了嗎?鬼打架著吧?也或許。

突然,「你衣服上的鍊子怎麼一回事?」聲音裝著很自然。

她無言以對了吧?也或許自己聽不見回覆?一頭底倦昏,不問也罷!

「什麼啊!」阿好嚼細了聲音。「簡底講莫好看,拔了去。」

「啊?」這耳朵──這耳朵──這耳朵──應該聽進去,避不聽聞,臨陣脫逃底兵。

「丟掉啦。」她張放嗓子。「伊娘,臭耳孔(16)得這等樣!」

身子貼挨過來,阿好逗耍著他,向無近他若是,自他雄兇再不起底後來。

從窗口外睨去,月亮仍復哈嘻得一臉胖圓。他霍然憶記有人唸過「月娘笑我憨大呆」底曲歌。

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大呆吧!

剛要眠下,適才姓簡底比常刺鼻底腋味又浮飄到鼻前來,眼兒裏是給解了禁底阿好衣上底地方;阿好和姓簡底在蓆上做一處坐底情形,也或許他們誆欺了他,也或許他猜疑過量。這樣思想著,他通一夜不曾睡入熟深裏。

再無閒工夫推論這個是非了。幾日後底樣子,牛車主諭告他準備牛租出去犁田,要他歇一段時日。有意要給難處似地,在這緊要關裏,姓簡底突然宣佈回趟鹿港,順著方便到臺北採辦衣色來,前後躭遲要一整閱月的樣子。也許姓簡底從此遠走高飛──趁現在走吧!免去將來泥陷深。當然老五得往回吃自家。

起初採賣地瓜勉力三分之二弱地飽了個時期,到地瓜掘空一了,翻山穿野尋採姑婆葉底時刻,二分之一飽而已了。還給平日專採姑婆葉存私房底村姑村婆娘們作踐得人都成扁底,葉子都給萬聾子採光啦,今年她們要少縫一套新裝。什麼都採擷不著,咽喉深似海──俗話說是填不完的無底洞,該怎麼辦?怎麼辦呢?沒法可處,萬發便幫忙掘墓坑去,掙點零底。並非天天有工作,有時熬等三兩天就不見得有人仙逝。唉!這年頭人們死得沒有從前慷慨呀!人身不古呢!即或等著了,早有耳靈底人將工作搶去吃。等不是方法,日夜他都在村裏刺探那家有人重病著,便去應一個掘墳抑或是抬棺底職位,雖然病人尚未死得很圓滿完全。後來有病人底人家瞥見他底瘦弱底影子現出,趕緊闔戶閉門起,他是拘人的鬼判一般。現在他們拖挨著長如年底日子,十分之一飽地。

記起在城裏打工底兒子,阿好餓顫顫走四個鐘頭底沙石路往城裏去;來家底時候,只帶著一斤肥豬肉;一尾草魚,再也沒有什麼!城裏掙生也一樣不易呵!

有人薦介她給一家林姓底醫院做燒飯清潔底工作,一月一百圓,管吃兼住宿。而試那日適巧家裏莫有米粒一顆剩著;往別人菜園偷挖了蕃薯,她用火灰烘熱便午飯下去了。這──這──這作祟作惡底蕃薯!林醫師口試她到有子女幾位底當時,五聲很大響底屁竟事前不通報她地搶在她話底先頭作答啦!

「有五位嗎?」林醫師掬著嘴笑,想給這空氣一點幽默的樣子。

羞上來,阿好肚內底二氧化炭越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得不可收拾,詩興大發相似。工作自然也給屁丟了!

在外頭摧眉折腰怨氣受太多了些吧!萬發和阿好在家裏經常吵鬧著,嘴頂嘴地。給乞縮得這等形狀底生活壓得這麼地氣息奄奄,吵罵也是好底,至少日子過得還有一點生氣!打架倒莫曾發生。大家都瘦骸骸,拳過去,碰著盡是鐵硬硬骨頭,反疼了手,犯不著哪!

兩月另十日底後來,姓簡底鹿港人終究來歸了。

「簡底回來啦!」自自然然底模樣沒有裝妥底樣子,阿好底語勢打四結起來,口吃得非常一樣。「採辦了許──許──多多的貨色。人也──也──胖實多了──」不究詳為什麼話及此地,她要歇口一頓。

「他要阿五明早幫他擺攤去,看你意思怎麼樣?」她眼睛忽然一亮。「天!我還以為他不回來啦!」到底掩不住心中底激喜。

一個月多二百元進入,也或許不至於讓肚皮餓叫得這麼慌人,簡直無時無準,有了故障底鬧鐘。不能底──不能讓她知悉也在欣跳姓簡底家來,萬萬不能夠給簡底有上與了人家底好處以為!萬發自己也奇怪著,怎麼忽然之間會計斤較兩得這般。人窮志不窮吧?看他緘耳無聞的樣子,阿好又將話再語一道,聲音起尖得怪異。

他指頭爪入髮心裏癢起癢落一片片底頭垢皮。「你要他去就叫他去吧!」很匝耐底聲口,縮緊人底心。

「你不懽喜他去?」或許拖在句後底問號勾得太過長了,變成了驚嘆號的形狀,不知不答好,還是答才好?

「去就去啦!我懽不懽喜什麼!」疏冷多麼底回口,自己都意想不到!

阿好什麼都不說,臨出門時轉頭謅他一句似是很辣烈底,便人影遠跑了。聽不出她謬謾著什麼!

晚夕她準備嗄飯等萬發給人抬棺回來用。

「簡底拿米過來?」盯住飯食,萬發登時很不堪殍餓起來。

提到姓簡底,阿好就必須「嗯」──「嗯」──地打通喉嚨,彷彿剛吃下多量底甜底。「嗯──嗯──先向簡底撥點應急。也好久沒吃著米飯。嗯──嗯──」

口水趁張嘴要言語,趕著嘰咕嘰咕吞落下去,萬發狠眼著阿好,不可讓她看料出他底餓。「你怎麼啦!以後少去嚕囌人。莫老纏他麻煩,該有個分寸!」

果然阿好又緘口不語啦!很為之氣結底樣子。

以後在萬發底耳根前,阿好一話點到簡姓底鹿港人,像說起神明底名一般,突然口氣萬萬分謹慎起來。鹿港人回轉後上萬發這邊問訪得鮮稀,想還醒記著那一夕底尷尬;也或許生意忙,排不出空檔。

自老五去幫扶簡底衣販子,每月薪金往家帶,萬發他們日子始過得有人樣一些。蕃薯也擠著生長。姑婆葉又肥綠起來。不必天天到村上尋金求寶樣地找死人去;萬發自能多時間地守在家裏,睪牢看住阿好和簡底,不予他一點好合的方便。

後來情況移變了,急轉直下地。人家準備收回鹿港人現租居著底寮厝。

「簡先生這個打算不知你意思怎麼樣?」坐在兩男子中間,阿好傳簡底話到萬發耳裏,每個字都用心秤稱過,一兩不少,一錢不多,外交官發表公報時相仿。「你若不依,他就在村裏看間單門住戶底,日暝起落都要便當一些。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不眼萬發地,姓簡底煙不離脣地抽噴著。天候有著涼轉底意思。空氣裏嗅不到那股鼻熟得多麼底狐味來,萬發忽然感到陳在前面底眼生得應付不過來,彷彿人家第一天上班底情形,尤其是洋機關。

「我考慮考慮看。」

「還考慮?依娘!什麼張致嗎?!你這個人,幹,就是三刁九怪要一輩子窮!」阿好瞪眼他,齘齒地。

莫駁斥她好,火裏火發氣著,什麼齷齪底都會命拼往外吐;萬發一大聲地「啊」起,示意聽不清楚,多少遮蓋過去了。能夠恰當地運用聾耳,也是殘而不廢底。

「他準備貼多少錢?」姓簡底剛起身走,萬發就近嘴到阿好底頰邊。

阿好站起來。「你想要多少啊?每月房錢米錢貼你四百八十,少嗎?這地帶住慣了,才看上你這破草厝。依娘,村上找房磚的,左不過一月兩斗來。錢少哇?!你一個月掙過肆百圓沒有。伊娘,生雞蛋無,放雞屎有!什麼事都叫你碰砸稀碎!幹!臭耳郎一個!」聲音吭奮,晨早雞喔,四野裏都聽分明了。

到底姓簡底還是擇吉搬進萬發底寮裏住。萬發和阿好睡在後面;姓簡底和老五在門口底地方鋪草蓆宿夜;衣貨堆放在後面底間房。

村裏村外,又滿天飛揚起:「阿娘喂!萬發和姓簡底和阿好同鋪歇臥了啦!阿娘喂------」

萬非得已,萬發極不願意到村上去底。村人底狎笑,尷尬他難過!家有姓簡底四百八,很有可吃底。老五底工錢由萬發袋著──這也是讓鹿港人入室來底一項先決條件。萬發再不必到外面苦作去。白日在蕃薯園裏做活,阿好幫著他,晚間就精力集中地防著姓簡底入侵他底妻。彷如她底影子,阿好行方到那裏,萬發就尾到那裏。阿好到屋外方便,他也遠遠落在──算懂一點規矩──後頭看望。有這麼一回,阿好給影隨得火惱上來:

「跟什麼的!依娘,沒見這麼不三不四,看人家放屎。再跟看,你爸(17)就撒一泡燒屎到你臉上。」

餐聚底時候,冷戰得最熱。萬發一面食物著,一面冷厲地瞠瞠阿好和姓簡底,

愔愔不語地,連菜飯都不嚼的樣子。不論風雨,他一定是最後一個用完膳底,貫徹始終著他底督察底大責大任。有幾次阿好和姓簡底攀談開來,聲音比常較低,兩張臉有興奮底笑施展在那裏,萬發耳力拼盡了,還是聽不詳。他乾咳了幾咳很嚴重性底警告,他們依舊笑春風地輕談著,聵耳了一模樣,簡直目無本夫。斯能忍,孰不能忍?萬發豁瑯丟下碗筷,氣盛氣勃地走出來──搥金伐鼓,要廝鬪一場。二十四小時不到,兩漢子就不戰而和啦!幾乎都如此地,每當萬發氣忿走出來,在人瞧不到底地方,便解下緊纏在腰際上底長布袋,翻出紙票正倒著數,才------,啊!離頂台牛車還距遠一大截,多少容縱姓簡底一點!這樣底財神,何處找去!以後底幾天萬發就稍為眼糊一些。

原先鹿港人賃居底寮屋一家賣醬菜底住進來。像是這寮底主人底親友。成天夜看他們晒曝曝蘿蔔,高麗菜,引著蒼蠅移民到這地帶。賣醬菜底有閒也常詣往萬發這邊聊天時。他來時,總領隊過來一羣紅頭蠅,營營趕驅不開。蹲在地下說談時,他一縫細底眼,老向寮內瞇瞭著,想鼠探點什麼可以傳笑出去。一臉刁鑽刻薄底形樣,身上老有散不完地醬缸味,很酸人耳目底。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萬發倚重著弱聽不甚打理他。他倒和姓簡底有說談,或許同氣相投吧!

一夕他統帥著一旅髒蠅來底時候,很巧姓簡底趨至附近小溪裏淨身臭去了。聽出是賣醬菜底聲音──他鼻音重得這等樣,彷彿嘴巴探入醬缸底口,一字一個嗡──萬發便不出來招呼他。阿好在後面洗著碗。只老五在門外的地裏手心捧著石子耍。萬發聆不出賣醬菜底和老五嗡語著什麼,漸漸地,賣醬菜底聲音提得很高,高得不必要,頗有用意的樣子。

「奸(18)你母底上那裏去。」

「------」不詳細老五怎麼對口。

「簡底,簡底,那個奸你母底上那裏去----」

「騙肖(19)。」萬發衝刺出來,一身上下氣抖著,揪上賣醬菜底胸就掄拳踢腿下去,像敲著空醬缸的樣子,賣醬菜底膺膛嗡嗡痛叫著。髒蠅飛散了,或許也驚嚇吃到了幾分。

姓簡底淨身回來,門口四處有他食底,衣底,行底,賣底,亂擲在那裏,彷彿有過火警,東西給搶著移出來。簡姓底鹿港人有著給洗空一盡的感覺。

萬發擋在門前,一眺目到姓簡底捧著臉盆走近前,就揎拳擄袖得要趕盡殺絕他底形狀。

「幹伊娘,給你爸滾出去,幹伊祖公,我飼老鼠咬布袋,幹!還欺我聾耳不知情裏!幹伊祖啊!向天公伯借膽了啦!欺我聾耳,呵!我奸你母──奸你母!眼睛沒有瞎,我觀看不出?幹──以為我不知情裏?幹──飼老鼠,咬布袋------」每句底句首差不多都押了雄渾渾底頭韻,聽起來頗能提神醒腦,像萬金油塗進眼睛裏一樣。

當晚姓簡底借了輛牛車便星夜趕搬到村上去,莫敢話別阿好,連瞅她一眼底膽量也給萬發一聲聲「幹」掉了。

村婦村夫們又有話啦。道什麼萬發向姓簡底討索銀錢使用,給姓簡底回拒了,就把姓簡底爛打出去。有人帶著有目的底善意去看萬發,想挖點新聞來,都給萬發裝著聾耳得至極地打發走了。

日子又乞縮起來啦!蕃薯園地給他人向村公所租下準備種瓊麻。未長熟底地瓜全給翻出土來,萬發僅祇拿了壹百元底賠償。也真不識趣地,老五在這時候患起嚴重的腹瀉底症候;拴緊在腰際的錢袋內準備頂牛車底錢便傾袋一空了,在須臾之間。錢給大夫底當時,萬發突然淚眼起,不知究為著什麼?心疼著錢?抑或是歎悲他自家底命運?

終於以前底牛車主又來找他去拉車去。一週不滿就有那事故發生了。他拉底牛車,因為牛底發野性,撞碎了一個三歲底男孩底小頭。牛是怎麼撒野起來底?他概不知識。但他仍復給判了很有一段時間底獄刑。牛車主雖然不用賠命,但也賠錢得連叫著「天──天──天!」

在獄中每惦記著阿好和老五底日子如何打發,到很晚夕他還沒有入眠。不詳知為什麼有一次突然反悔起自己攻訐驅攆姓簡那樁事,以後他總要花一點時間指責自己在這事件上底太鹵粗了一點的表現。有時又想像著簡底趁著機會又回來和阿好一寮同居。聽獄友說起做妻底可以休掉丈夫底,如若丈夫犯了監。男女平等得很真正底。也許阿好和簡底早聯合一氣將他離緣掉了!這該怎辦?照獄友們提供底,應該可以向他們索要些錢底。妻讓手出去,應該是要點錢。當初娶她,也化不少聘禮。要點錢,不為過份底。可笑!養不起老婆,還怕丟了老婆,哼!

阿好愈來愈少去探他底這事實,使他堅信著阿好和姓簡又凹在一起。有一次阿好來了,他問起她生活狀況。起始阿好用別底話支去。最後經不起他堅執地追問,她才俯下首:

「簡底回來了。」她抬上臉,眼望到很遠的角落去。「多虧了簡底照應著一家。」

萬發沒有說什麼,實在是無話以對,只記得阿好講這話,臉很酡紅底。有人照應著家,總該是好底。

出獄那日阿好和老五都來接。老五還穿上新衣。到家來他也見不到姓簡底。晚上姓簡底回來,帶著兩瓶啤酒要給他壓驚。姓簡向他說著話,咿咿哦哦,實在聽不分明。

阿好插身過來。「簡先生給你頂了一台牛車。明天起你可以賺實在的啦!」

「頂給我。」萬發有些錯愕了,一生盼望著擁有底牛車竟在眼前實現!興高了很有一會,就很生氣起自己來──可卑的啊!真正可卑的啊!竟是用妻換來的!

不過他還是接下了牛車,盛情難却地。

幾乎是一定地,每禮拜姓簡底都給他一瓶啤酒著他晚間到料理店去享用一頓。頗能知趣地,他總盤桓到很夜才家來。有時回得太早了些,在門外張探,挨延到姓簡底行事完畢出來到門口鋪蓆底地方和睡熟了底老五一同歇臥,萬發方才進家去,臉上漠冷,似乎沒有看到姓簡底,也沒有嗅聞到那濃烈得非常底腋臭一般。

總是七天裏送一次酒,從不多一回,姓簡底保健知識也相當有一些底哩!

村裏有一句話流行著:「在室女(20)一盒餅,二嫁底老娘一牛車!」流行了很廣很久底一句話。

打桌圍底那起爭著起來付鈔。他們離去底時候,那個頭比鼓飽了氣底胸還大底,朝萬發底方向唾一口痰,差點噦在他臉上。

萬發咕嚕咕嚕喝盡了酒,估量時間尚早,就拍著桌。「頭家,來一碗當歸鴨!」

不知悉為什麼剛才打桌圍底那些人又繞到料理店門口幾雙眼睛朝他瞪望,有說有笑,彷彿在講他底臀倒長在他底頭上。


原登「文學季刊」第3期 五十六年三月


註:
(1) 萬發──慢發,晚發。
(2) 呷頓嶄底──吃頓好的。
(3) 頭家──老闆。
(4) 露螺肉──蝸牛肉。
(5) 打桌圍──聚餐。
(6) 臭耳郎──聾子。
(7) 半暝──半夜。
(8) 厝邊──鄰居。
(9) 羅漢腳──單身漢。
(10) 三不五時──時常。
(11) 月給── 一個月的工資或薪水。
(12) 屎哈坑──茅坑。
(13) 胸坎──胸部。
(14) 腋狐味──狐臭。暗喻姓簡底偷人老婆,為人齷齪。
(15) 跳人──責人不是。
(16) 臭耳孔──聾子。
(17) 你爸──生氣語,如「老子我」。
(18) 奸姦簡三字台語同音。
(19) 騙肖──混帳。
(20) 在室女──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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