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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冲擊和降卑

我去美國的學校好像是碰巧定下的。在那之前不久,有一個美國教授來華訪問,講學內容和我的碩士論文研究題目相近,我就作了他的翻譯,並陪他在華旅行。他是第一個對我作見證的基督徒。他說的我都不知所云,只能搪塞過去。他問我是不是agnostic,我就說是,回家一查才知道意思是“不可知論者”。其實我是“完全不知”,是從來没有想過這方面的。他送了我一本中文聖經。打開一看,第一句話說:“起初神創造天地…”;我就合上了,心想不可理喻。於是就收藏在書架上,放在《中國古代神話》、《希臘神話》、《中國民間傳說》和《聖經故事》的旁邊;可見我那時把聖經如何分類。

這以前我申請過十三所學校,不是没錄取,就是没獎學金(或者給晚了)。因為有這位教授的帮助,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他的學校的錄取和資助。所以我就很自然地來到了那個安静的大學城。這所大學的少数專業是全美一流,但是總体水平一般。我哪裡會想到上帝如此安排是因為周圍有一流的教會呢!

我記得我是在周總理逝世纪念日(一月八日)離京赴美;一落地,就發現在一場大風雪中,道路溜滑、冰柱垂簷、滿目雪白,達半月之久。幸虧那位老師安排了一位基督徒中國學生來機場接我,小心地開了半天才回家。他讓我住在他家裡,直到教會帮助我找到住房和室友,还借給我六百塊錢,讓我度過頭一個半月没拿工資的日子。

那時候不像現在,我們出國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了解情况。而且只能換四十美金的外匯。老婆給我的另外的二百美金夾在了書裡,还因為行李超重,又被帶回了家。我哪裡想到租房子要交押金,还要接電、接水、接電話,都要押金。甚至我吃驚地發現,上學还要交學費!我在中國從小學到大學都没有真的交過學費,上研究所还可以領錢呢!當我注册接近結束在交款台前發愣的時候,有一位中國同學走過來,問我是否没錢交學費,我說是;她又問我有没有資助,我說有;她就說她願意替我付頭款,讓我領薪水後还她;我就說謝謝。一切似乎在雲山霧罩裡就都定下來了。人一旦拔了根,住人屋簷下,對誰的帮助的手都不能拒絕,無論自己多麼驕傲。

於是我們三個已婚的男生一起住一個破舊的老房子,每人只交一月50美金。我們省吃儉用,專吃最便宜的雞肉、雞蛋、圓白菜和猪大排,一個月也只需50美金。剩下的錢就用來打一分鐘两塊美金的越洋電話了。除非有教會的人主動來帶我們去買菜,我們都徒步走大約一英哩去超市,再徒步端着大紙袋裝的食物回來。大冬天兒的,手指頭幾乎都凍掉了。為此我盡力存錢,一個學期之後,不僅还了帳、交齊了學費,还買了一輛像坦克一樣響的舊車,它忠心地服侍了我和同學們两年之久。因為我是少見的有資助的學生,於是就輪到我帶他人去買菜了。能够不再求人,还能帮助人,真是一個可喜悦的轉變。

因為教會在我剛來時帮助了我,我就覺得欠了他們的人情;因此在他們來接我們周五晚上去查經班的時候,就没有推辭。其實我心裡也没想推辭。还没出國的時候,父親就對我說過:在那邊教會挺多的;你可以和他們作朋友,但是不要信他們的東西。却惹起了我的好奇心,心想總得先了解他們信什麼,才能决定信不信吧。

我剛跟教會接觸的時候有如下的感覺:首先我很喜歡他們的音樂;那裡面的宏大、温柔和真摯是以前很少感覺到的。我也很喜歡他們這些人;多数都很柔和、耐心和有愛心、願意付出去不計回報地帮助人,他們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却鮮有來自大陸的。我不太喜歡那位牧師,因為他屬於權威型;我更不喜歡他們崇拜的儀式;我覺得跟文革太相近。我趕上了文革的末尾,其中領袖崇拜的許多方面都好像是從基督教拷貝過去的:教會唱讚美詩,文革時跳忠字舞;教會裡讀聖經,文革時讀毛選;教會裡禱告,文革時早請示晚匯報…。總而言之,我厭惡這些形式,却喜歡這些人。

但是我接受不了的是他們總對我說:信耶穌吧!信耶穌得永生。我的回答是問:耶穌是誰,永生是什麼?你必須先給我證明神的存在,至少指出進化論有什麼錯誤;否則根本就没有必要有神,那麼其他一切就都是白說。這些慈眉善目的來自港台的弟兄姐妹們没有經過辯論的訓練,根本回答不了我的問題。我成了出了名的提問多的刺兒頭。他們說你信了就明白了,我說我若不明白,信什麼?其實我的地位更尷尬:本來以為自己懂点兒東西的,但是現在不光自己身在在一個不熟悉的地方,自己的腦子更是在陌生之地,因為他們講的人、物、事,按說影響世界最大,就連我們過的公曆都是從人家生日算起的,我却幾乎一無所知!我能不着急嗎?我要麼承認自己無知,要麼就得證明他們的知識無益。

幸好我还有两個室友。他們都比我大很多,不願去教會。但是他們願意聽我轉達教會裡講了些什麼。我就如實按記憶傳遞,他們就自然地從非信徒的角度提問,我就得按照信徒的角度回答他們。仗着在北大七年每天晚上熄灯後在宿舍裡辯論一小時地訓練,我發現從另一個角度争論我也可以贏!

這件事促使我認識到:信仰的事真的是——“信仰”的事。有神論与無神論辯論的性質並不是“宗教對科學”、或“理論都對事實”,而是“信仰對信仰”、“理論對理論”。因為起源的時候並没有人在那裡觀察記錄;如今也不能重復作實驗,不能作實驗的東西嚴格來說不屬於科學的範疇;雖可以提供觀点,但是並不比其它的觀点更优势,因為同樣事實可以由於最高假設不同而得出不同解釋。以上這些說明要在平等的地位上辯論,但不說明所有的觀点都是等價的。進化論宣稱生物越變越復雜(高級),明顯与熱力學第二定律相矛盾,怎麼以前就没有想過呢?前者没有實驗驗證,後者被實驗處處驗證;當它們矛盾時應該取哪一個不是自明的嗎?為什麼只有當我站在另一面争論的時候才想起來呢?說明我以前是被思維定势局限了,没有考慮所有的根據,再作出理性的判断。

於是半年以後,教會裡來了新同學。我發現他們來福音班提了和我以前一樣的問題,就自發地說:我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信徒們很吃驚,說“你信主了麼?”我說“什麼是信主啊?我就是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而已!”

我的思想有了一個理性的轉變,從一個接近無神論的不可知論者(更準確地說,是“無知者”;我從來也不是一個確定的無神論者,因為我知道這是一個無法證明的負面聲稱)轉變為一個接近有神論的不可知論者(或者說“不確信者”)。我接受科學的證據指向上帝的存在;廣義相對論和宇宙學的大爆炸理論說明宇宙有開端,因此理應思考創造論的可能性。我承認上帝存在的可能性(幾率)大於不存在的可能性;每一個新的科學定律被發現都增加設計者存在的可能性,因為規律不傾向於自然增加,而傾向於自然减少(熱力學第二定律)。我承認上帝如果存在,一定是唯一的,因為宇宙中科學規律的合一性指向設計者和創造者的唯一性。我甚至承認上帝如果存在,人是否承認他對於人來說很重要;因為如果他是創造者(就像父親那樣),不認則為不敬;如果他是宇宙中的掌權者,不敬則為不智。

盡管如此,我的理性轉變没有讓我成為一名基督徒。我繼續享受去教會裡白吃饭,大聲提問和辯論,同學之間說帶顏色的玩笑的快樂異教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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